提示:文內存在蜥蜴、守宮、蜘蛛、鱷魚等動物的配圖
異寵,官方給出的定義是,區別于犬貓之外的小眾寵物。根據《2021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》,養爬行類、嚙齒類寵物的人在中國養寵人群中占比分別為5.8%和4.5%,相加超過10%。這意味著,每十個養寵物的人中,很可能就有一個養異寵。
“這個圈子的人大多20來歲,很多是不婚主義者和丁克。”在一個異寵主人看來,養異寵的多是“被人遺忘的孤獨群體,既渴望陪伴,又不想麻煩別人”。
(資料圖片)
以下為正文:
一條1.2米長、黝黑發亮的墨西哥黑王蛇纏在劉迎脖子上。它游走時,這個19歲的男生會笑出聲來;如果蛇朝他吐芯子,他則會撅起嘴巴,用親吻的方式進行回應——它叫“膠囊”,是他的小寶貝。
除黑王蛇外,劉迎的出租屋里還養著一條1.4米長的烏梢蛇,和一條1米長的玉米錦蛇。“買這三條蛇,總共花了2500元。”他給每條蛇取了名字,除膠囊外,還有粒粒和樂寶。每次回到出租屋,劉迎都要發出召喚,“寶寶們在哪,爸爸回來啦”,“寶寶們”通常不為所動。平時,它們被分別養在三個白色的大號塑料盒中。
除蛇之外,劉迎再沒有聯系緊密的家人了——母親走得早,他和父親關系不好,職高畢業后不想回村里,便在大城市做起了外賣小哥。對于戀愛結婚,他暫時沒什么打算。唯一的愛好,就是下班回家后陪3個“寶寶”玩耍。
劉迎所在的異寵群里,大家的喜好五花八門:有人養蛇,有人養蜥蜴、蜘蛛,也有人養烏龜、刺猬,甚至密袋鼯。異寵,官方給出的定義是,區別于犬貓之外的小眾寵物。越來越多像劉迎一樣想要陪伴,同時又崇尚自由的年輕人,將情感需求給了這些小眾寵物。
一、溫暖的冷血動物
前幾天,“粒粒”突然沉默起來——不僅食量變小,與劉迎的互動也少了。劉迎急得在異寵群里連發幾條微信,“我的小蛇不吃不喝不說話,怎么辦?”
十幾分鐘后,一個叫張猛的寵友給他推薦了異寵醫生。為表示感謝,劉迎加了張猛的微信,并給他發了16.8元的紅包。
在異寵群,張猛被認為是個舍得投入的玩家。他養著三只蜥蜴。
這只雙冠蜥的售價逾萬元。攝影:李禾
第一只是3年前買的,花了2200元,品種叫“澳洲傘蜥”——這是一種膽小且顯神經質的小家伙,受到威脅時會在瞬間豎起巨大的傘狀斗篷。
剛買回家時,這條傘蜥只有30厘米,現在已經快90厘米了。去年,張猛又花3000元買了只“紅系鬃獅蜥”;前不久,更是斥資13000元,買了一只綠色的“雙冠蜥”——這種原產于熱帶雨林中的爬蟲,對環境濕度要求非常高。為了保證濕度,不僅要在箱子里養活體植物,每天早晚還得用水壺往箱內噴水。如果有時間,張猛會盡可能地讓蜥蜴到一個大澡盆中游泳。
像那些熱衷于曬娃的寶媽們一樣,他總忍不住把蜥蜴的照片曬到群里。這些活潑健康且昂貴的小家伙讓劉迎等人羨慕不已,說他是“大佬”“有錢人”。
實際上,張猛算不上有錢。他在一家4S店做銷售,如果沒業績的話,每月只能拿到2500元底薪。買雙冠蜥時,他的全部存款只有5000多元,剩下的8000元借了網貸。
但這筆花費在張猛看來相當值得。他把三只蜥蜴都養在帶玻璃門的木制箱子中,箱子里裝著白熾燈用于調節溫度。“蜥蜴是冷血動物,平時箱子里的溫度,大多要在30度以上。”張猛算了筆賬,這三只蜥蜴,每月光電費和食物,就得花費1500元左右。
除此之外,張猛還養著2只守宮、4只蜘蛛、1只兔子,和2只虎皮鸚鵡。如果不生病的話,所有寵物每月固定支出在2000元以上——這占去了他幾乎全部底薪。
異寵守宮。攝影:李禾
張猛是個怪人,至少在他的同學眼中是這樣。早年,父母離婚后,張猛被判給父親。父親常年外出打工,他就跟著爺爺奶奶長大。在他的全部成長經歷中,母親從來沒有來看過他。在“沒有媽媽”的歧視中,張猛性格敏感又脆弱。
為了擺脫歧視,他去縣里讀中學,可遠離老家后,仍然快樂不起來,也很少和同學打交道。高中畢業后,他考上一所大專院校,畢業后干起了汽車銷售。和上學時一樣,他不愿和同事應酬。特別無聊時,才會給爺爺奶奶打個電話。老人勸他找女朋友,但張猛總覺得自己沒錢,不配擁有愛情。日常生活中,他把所有好脾氣都給了顧客,焦慮和孤獨年復一年地積壓著,直到養起了寵物。
2020年下半年,張猛花800元買了一只貓,希望以此緩解孤獨。養了幾個月后他發現,養貓太費心,反而成了累贅,于是將貓咪低價賣了出去。之后便把目光鎖定在了“可愛不黏人”的異寵上,并成了寵物市場爬寵類商鋪的常客。
起初,他對蜥蜴、守宮這類寵物很抗拒,直到有個店家將一只“澳洲傘蜥”放到他肩膀上時,他心動了,“很溫順,還用爪子摸我的臉,我的心都化了。”于是,張猛花2200元,買下了那只“澳洲傘蜥”,從此便在異寵世界里一發不可收拾。
上班時,他會把所有異寵關起來;回家后,再把它們放出來滿屋子跑。這些小家伙,有的跑到床上,有的鉆進廚房,有的安靜地趴在沙發上。為了爭搶食物,它們有時會大打出手。這時,張猛就會把它們分別關起來,挨個批評。但蜥蜴不長記性,偶爾還是會打一架。
2022年,張猛在朋友圈發了異寵照片。父親的電話立馬打了過來,“養那些臟東西干啥,能傳宗接代?有誰會喜歡那些?”張猛不想辯解,匆匆掛掉電話。還有一次,公司經理給他介紹相親對象。兩人見面時,女孩問他有什么愛好,張猛說愛養蜥蜴。女孩直截了當,“恕我直言,你不會是個變態吧?”
屢屢受挫后,張猛刪掉了朋友圈里的異寵照片,帶著它們一起躲進了那個沒有歧視的出租屋。幾天前,他和父親再次因為異寵發生了口角。后者放話出來,“你不處理的話,哪天我過去全給你摔死。”張猛回懟,“你要敢這樣,我就死給你看。那是我的家人。”房東得知他養異寵的事,也發來微信,“立即處理,否則退租”。
“我不管別人怎么看,我更愿意和它們在一起。它們不歧視我,不誤解我,也的確緩解了我的孤獨和焦慮。”和現實中的人際關系比起來,張猛覺得,反倒是冷血動物給了他更多溫暖。
二、“患者”
像張猛這樣的年輕人,郭淼凱見過不少。
郭淼凱是河北一家知名寵物醫院的異寵醫生,據郭淼凱說,目前在全國范圍內,專業的異寵醫生不像犬貓醫生那么多。即便在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,異寵醫生也數得過來。而國內大學的獸醫專業,也還未廣泛開設專門的異寵課程。
郭淼凱做異寵醫生純屬偶然。他本來是專門給貓狗看病的,后來突然開始對貓過敏,這對一個寵物醫生來說,是致命打擊。但這也促使他慢慢轉型做起異寵醫生。由于國內沒有專門的異寵教材,只能摸著石頭過河,靠翻譯國外文獻自學。
“我們每個月,寵物接診量在1500例左右,異寵只占到100多例。”郭淼凱說,在寵物醫院,異寵并非主流寵物。正是由于病例數量普遍不大,專門的非犬貓的異寵醫院屈指可數。
異寵醫生郭淼凱。攝影:李禾
但郭淼凱也發現,最近兩三年,異寵病例逐年遞增——他只要上班,幾乎每天都能接到一些病例。前幾天,有人養的松鼠“小腸套疊脫肛”,郭淼凱連夜為它做了手術;此外,還有一只烏龜得了白眼病、一只兔子膀胱破裂、一只花枝鼠皮下有腫塊。
養異寵和養貓狗一樣,花費不少。郭淼凱所在的寵物醫院,如果涉及手術,費用大多會過千,“有的小寵幾十塊錢買的,養出了感情,負責任的主人就愿意救治。”
寵物主人性格多內向、敏感,溝通時稍不注意,就可能導致對方情緒完全崩潰。郭淼凱就捅過幾次這樣的“簍子”——一次,他無意中說了句,“你怎么這么不小心”,異寵主人立刻難過地自責起來;還有時候,郭淼凱覺得沒有救治希望了,讓對方準備“后事”。異寵主人情緒立馬崩潰,放聲痛哭著求醫生救救寵物。
“養異寵的人是真的愛惜自己的寵物”。郭淼凱記得,有一次,他給一個異寵看完病,讓主人帶回家觀察。結果,這個主人整夜不睡覺,一直盯著小寵,每隔一會兒就要稱一次體重。發現體重掉了5克,就趕緊聯系郭淼凱。后者哭笑不得地解釋,這5克是排便引起的。但對方不敢放松,還是每隔一會兒,就要稱下體重,并一直自責沒有照顧好寵物。還有的異寵需要住院,或在醫院打點滴,主人就買個折疊床躺在旁邊,生怕有任何閃失。
所有異寵中,郭淼凱覺得,鳥類是比較敏感的。按照他的說法,鳥類不僅特別善于隱藏自己的病情,還容易應激,“有時候,它的病情本來沒那么嚴重,沒經驗的醫生直接把鳥拿到手中觀察,這樣可能會導致小鳥死在醫生手里。”因此,郭淼凱給鳥看病時,都要先把鳥放在桌子上讓小鳥適應環境變化,再和主人溝通。
給異寵看病,和給人類看病很像。根據病癥,寵物也得拍X光片,拍CT,做手術,絕育,輸液,打針,喂藥。
一只正在做CT的兔子。
而它們的病癥也和人類一樣五花八門——前不久,一只兔子因為囫圇吞櫻桃核被送到醫院;兩只鳥打架,其中一只被打到眼周出血;有寵物咬籠子崩壞了門牙;有鸚鵡下蛋時被卡住下出不來;一只守宮蛻皮的時候卡了皮;公兔發情期打架,被咬掉了睪丸……
“異寵不像貓狗,它們很難表達不適。”郭淼凱說,一些異寵直到死亡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毛病。
三、“我需要陪伴,更需要自由”
“千萬不要覺得養異寵簡單,相反它們更復雜。”接觸了大量異寵主人后,郭淼凱發現,“大多數人買異寵時,根本沒時間去了解,甚至不知道怎么養護,完全是頭腦一熱就買了。”
這樣一來,容易導致異寵和主人的互相傷害。
比如22歲的吳萌萌和他養的蜘蛛。在所有蜘蛛中,吳萌萌最喜歡的是“捕鳥蛛”——這種全身長滿細毛的品種,或多或少都有些毒性。不久前,他的右手食指被一只捕鳥蛛咬了,“特別疼,傷口還紅腫了”。咬他的是一只原產地在坦桑尼亞的“橙巴布”。
寵物蜘蛛。
在網上查了些資料后,吳萌萌外用了些消毒藥物。傷口自愈后,被咬的地方留下一個針眼大小的紅點。“這是難免的,養貓狗也經常受傷呀。”吳萌萌說,自己有個養寵物蛇的朋友,一個月被咬兩次了。養異寵的人都知道,如果被毒性很小的蜘蛛咬,一般不需要就醫,但被蛇咬到的話,還是要去看醫生的。
由于沒和父母生活在一個城市,家人至今不知道吳萌萌養了蜘蛛。實際上,除蜘蛛外,他還養了花枝鼠和蘆丁雞。閑來無事時,吳萌萌會把花枝鼠放出來,任其在被窩里鼓搗。他也會在蘆丁雞的腿上綁上繩子,去小區空地遛雞。不止一次的,他聽到小區里的鄰居說,“那個遛雞的變態男又出來了。”
吳萌萌不介意這些說法,“我和小寵是相互陪伴,要不彼此都太孤獨了。”至于為什么不養貓犬,他的解釋是,“太黏人了,我需要陪伴,更需要自由。”
吳萌萌自認為是比較低端的異寵玩家。在他展示的其他高端玩家發布的圖片中,不乏羊駝和金剛鸚鵡,甚至還有兩米長的鱷魚,以及巴西龜、非洲大蝸牛、鱷雀鱔等。
寵物鱷魚。
至于這些異寵是從哪里購買的,沒人在群里具體透露。
“實體店中都是些常規的寵物,很多)都得從網上購買。”吳萌萌非常清楚,網上異寵的來源,多來自境外。早些年,中國異寵市場并沒形成氣候,為了賺玩家的錢,有人在東南亞、太平洋、南美等地,專門建了養殖場,每天將成千上萬只“異寵”輸入到世界各地,其中有一部分也流入了中國。
即便如此,2000年以前,很多玩家仍然很難買到異寵。直到2000年前后,日本、韓國等地出現實體另類寵物店后,2004年,北京、上海、廣州等經濟發達的地區,陸續出現異寵實體店,且擴張速度非常迅速。2009年左右,國內一線城市均有了異寵實體店。《2021年中國寵物消費趨勢白皮書》也顯示,異寵主要分布于一二線城市。
但在異寵圈,異寵的來源則相當復雜——除了線下、網店、微商外,還有線上論壇、興趣小組等。同時由于異寵圈“年輕化”和“社群化”的特點,直接導致異寵來源隱蔽性很強,圈外人很難了解到。
除了來源外,“異寵熱”背后,還存在著潛在風險——物種入侵、傳染性疾病等問題。甚至,有關異寵的問題,還被寫進2023年中央一號文件。該文件明確指出:“嚴厲打擊非法引入外來物種行為,實施重大危害入侵物種防控攻堅行動,加強‘異寵’交易與放生規范管理”。
也正因為異寵背后的亂象,各地海關早就行動起來。
例如,今年以來,廣州海關就深入開展嚴防動植物疫情疫病傳入和外來物種入侵“國門綠盾2023”行動,緊盯昆蟲、節肢動物等熱門“異寵”。自從開展跨境電商寄遞“異寵”綜合治理專項行動以來,廣州海關共截獲各類非法入境的“異寵”400多只。據統計,廣州海關在進境寄遞渠道已截獲了包括長戟犀金龜、小戰神象犀金龜、蘇門答臘巨扁鍬甲、馬來螃蟹鋸鍬、攜刺異距蝎、斑紋蠑螈等多種“異寵”。
作為異寵主人,吳萌萌沒考慮那么多風險,“我只是想要一種陪伴而已”。說著,他將一只蜘蛛放在掌心,對它說,“來,展示下怎么爬到爸爸臉上的。”